中国商业航天运力危机：卫星产业爆发下的火箭短缺

卫星产业储备充足，但市场骤然发现，能够将这些卫星稳定、廉价地送上太空的火箭运力，却依然不足。

2025年，中国商业航天市场迎来一笔价值数亿元的巨额订单，却意外卡在了发射环节，暴露出运力短缺的严峻现实。

这笔订单来自上海垣信卫星科技有限公司，预算高达6.16亿元人民币，旨在为其“千帆星座”的规模化组网采购火箭发射服务。

然而，从2月到8月，这笔订单多次启动招标，又多次宣告失败，原因都是：提交投标文件的供应商“不足三家”。根据《招标投标法》，投标人少于三个不得开标，必须重新招标。

接连的失败揭示了一个明确问题：市场上能够承接这类大单的民营火箭公司，数量寥寥。卫星公司因此倍感焦虑，因为根据国际电信联盟（ITU）“先到先得”的规则，卫星轨道和频率资源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必须在规定期限内按节点完成发射，否则资源将失效。

目前，垣信卫星的“千帆星座”和中国星网的“GW星座”申报卫星总量已突破30000颗，发射任务艰巨。公开信息显示，从7月底到8月中旬，中国星网通过5次发射将38颗卫星送入轨道，使用了4种不同型号的火箭；而垣信卫星的“千帆星座”，截至2025年3月，已在轨部署90颗卫星。

同时，市场热度已蔓延至遥感、对地观测等细分领域。2025年8月底，航天宏图（688066.SH）公告与国际客户签订价值约9.9亿元的卫星及地面系统采购合同。稍早前的5月，北京的微纳星空也中标四川一个价值8.04亿元的遥感星座总包合同。

卫星产业“粮仓”已满，但市场突然意识到，能将卫星稳定、廉价送上天的火箭运力却跟不上——自2014年政策开放以来，中国民营火箭公司奋斗十年，全行业仍缺乏一款能对标SpaceX“猎鹰9号”的、成熟且低成本的大运力液体运载火箭。

垣信卫星“合格供应商不足三家”的招标结果，将业内长期矛盾公开化：下游卫星公司急于发射，但在国家队主力火箭被中国星网高密度任务占用的情况下，能提供补充运力的民营火箭公司尚未跟上节奏。

因此，市场目光自然聚焦于天兵科技的“天龙三号”、蓝箭航天的“朱雀三号”和中科宇航的“力箭二号”等产品。它们是国内民营航天领域为数不多在运力上能满足大规模星座组网需求的液体火箭，但都还卡在首次飞行试验前。

对于焦急等待的卫星公司，这些火箭的首飞时间和表现，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后续发射计划能否顺利推进。

垣信为行业“探明底细”

时间紧迫，对中国卫星公司而言，国际规则设定了硬性时间表。

根据国际电信联盟（ITU）规则，卫星轨道和频率资源并非永久有效，分配虽遵循“先申报先使用”原则，但附带严格发射时限：通常星座计划在7年内必须发射首颗卫星，9年内完成总规模10%，12年内完成50%，14年内完成全部发射。

规则清晰：到期未完成，占用的资源将被回收。

低轨卫星星座指由成百上千颗近地轨道卫星组成的网络，主要目标是为全球特别是地面网络难以覆盖的地区提供高速、低延迟互联网服务。

但近地轨道空间和通信无线电频率都是有限资源。不同星座若占用相同轨道和频率，可能引发信号干扰甚至碰撞风险。因此，国际电信联盟（ITU）作为全球协调者，其“先到先得”原则必然引发对太空资源优先使用权的争夺。

在这场争夺中，SpaceX的“星链”计划已遥遥领先。根据该公司披露，“星链”远期规划超4万颗卫星，仅在2025年前8个月，SpaceX就通过77次发射将超1900颗“星链”卫星送入轨道。

太空“圈地”运动的紧迫性直接体现在发射节奏上。根据中国卫星（600118.SH）半年报，2025年上半年，中国共进行35次航天发射，创历史同期新高。经济观察报记者梳理发现，这一高密度态势在下半年延续，尤其以中国星网为代表。在7月27日至8月17日的21天里，中国星网以前所未有密度完成5次组网发射，将38颗卫星送入太空，长征五号乙、长征六号甲、长征八号甲、长征十二号等多款国家队主力火箭在文昌、太原、海南三大发射场轮番上阵提供保障。

相比之下，另一主力运营商垣信卫星的发射计划，在3月12日完成第五批组网发射、将在轨卫星提升至90颗后，便再无新记录。

一位长期关注商业航天赛道的投资人向记者解释，无论是星网的“快”还是垣信的“慢”，背后都指向同一压力源：“这种高强度发射，正是为了确保在ITU规定时间窗口内完成最低部署数量，将已申报的宝贵轨道和频率资源真正‘锁定’。”

但即使是中国星网的发射节奏，与全球商业航天格局尤其是SpaceX对比，差距依然明显。公开信息显示，仅在2025年前8个月，SpaceX一家公司就完成100次轨道级发射任务。

卫星市场热度也不限于垣信和星网。2025年8月29日，航天宏图（688066.SH）公告与一名国际客户签订价值约9.9亿元的卫星及地面系统采购合同，创该公司单个项目合同额历史新高。稍早前的5月，北京的微纳星空也中标四川一个价值8.04亿元的遥感星座总包合同。

这种热度清晰传递至产业链上游。2025年9月2日，金属3D打印龙头企业铂力特（688333.SH）董事长薛蕾在回答经济观察报记者提问时表示，其公司参与的多个商业航天项目已进入“批量生产阶段”。

同一天，航宇科技（688239.SH）董事长张华给出类似判断。他称，商业航天动力系统已实现从“单台突破”到“批量制造”的跨越，该公司航天锻件业务收入因此同比增长近30%。

但订单再多，卫星上天最终依赖火箭运力兑现。垣信卫星2025年以来的招标过程充分说明当前火箭运力“瓶颈”。

7月21日，垣信卫星再次启动招标并调整方案，项目总预算提至13.36亿元，拆分为两个包件——包件一：采购4次“一箭10星”发射服务，总预算6.16亿元，要求火箭在950公里近地轨道运力不小于2.8吨，且在招标公告发布前有成功飞行经验；包件二：采购3次“一箭18星”发射服务，要求火箭在800公里近地轨道运力不小于4.8吨，并允许投标产品在2025年12月底前完成首飞。“这次招标条件调整，特别是包件二允许年底前首飞的新型号火箭参与，可视为垣信卫星向民营火箭公司伸出橄榄枝。”前述投资人表示。

这次，市场总算有回音。8月15日，垣信卫星公布包件二中标候选人结果，蓝箭航天、天兵科技和中科宇航3家民营火箭公司入围。这是民营火箭首次集体进入国家级星座供应商名单，被业内视为标志性事件。

但另一面是，垣信卫星为“一箭10星”准备的6.16亿元预算，依然未能支出。8月11日，垣信卫星在中国招投标公共服务平台发布公告，正式宣布包件一招标失败，原因与半年前一致：提交投标文件的供应商不足三家。

垣信卫星或许还想尝试，就在发布招标失败公告同一天，一份采购内容、技术要求、交付周期与最高限价完全一致的第二次招标公告再次挂出。然而，这次“闪电”重启仍因供应商不足三家而流标。

至此，垣信卫星的招标过程为行业“探明底细”：市场上能稳定提供大运力发射服务的民营火箭公司，实在屈指可数。

这意味着，解决运力问题的唯一希望，落在那些尚未完成首飞的民营火箭身上。

“运力瓶颈”如何破解

对卫星公司，“运力瓶颈”关联多个关键问题。例如，能否在国际电信联盟（ITU）规定时限内完成发射？单颗卫星发射成本能否低到让星座商业模式成立？一次发射能否携带足够卫星以满足组网最低要求？

若任一答案是否定的，星座组网进度及商业回报可能无从谈起。那么，如何破解“运力”困局？从SpaceX经验看，答案可拆解为三个维度。

第一维度是发射频率。对于需部署数千甚至上万颗卫星的星座计划，发射频率直接决定组网速度。如前所述，2025年前8个月，SpaceX完成100次轨道级发射，而2025年上半年中国共进行35次航天发射。

第二维度是单次运载规模。公开信息显示，SpaceX主力火箭“猎鹰9号”在可回收模式下，太阳同步轨道（SSO）运载能力达15吨以上。相比之下，目前国内已成功商业化发射的民营火箭中，运力最大的东方空间“引力一号”，其500公里太阳同步轨道（SSO）运力为4.2吨。“运力小意味一次发射携带卫星少，同样部署60颗卫星，小运力火箭可能需要4到5次发射，而‘猎鹰9号’一次即可，这背后不只有发射成本，还有时间成本和在轨组网复杂度。”国内一家头部商业火箭企业高管告诉记者。

这位高管同时解释，“在轨组网复杂度”指将不同批次发射卫星编入同一协同工作轨道网络所增难度。一次性发射卫星可相对规整部署在同一轨道面；若分多次发射，每批卫星入轨初始轨道会有细微偏差。修正这些偏差让所有卫星最终“严丝合缝”组成星座，需卫星消耗宝贵自带燃料进行大量变轨机动，这不仅缩短卫星设计寿命，也大大增加地面团队长期测控和调整复杂程度。

第三维度是成本与可靠性。成本方面，正悦投资高级投资经理何艺娟给记者算过账：SpaceX发射报价折合人民币约每公斤2.1万元；国内商业火箭报价普遍在每公斤6万元至15万元之间。

可靠性上？公开数据显示，自2010年首飞以来，“猎鹰9号”系列火箭已执行超500次发射，成功率99.43%。与SpaceX高成功率相比，中国民营火箭公司仍需频繁面对失败考验。例如，2025年8月15日，蓝箭航天“朱雀二号改进型遥三”运载火箭在东风商业航天创新试验区点火升空后飞行异常，发射任务失利。

2024年，行业也经历数次挫折：2024年12月27日，中科宇航“力箭一号遥六”火箭因三级伺服热电池返工过程中导线受损导致电池未正常输出，最终火箭发射升空约3秒后姿态失稳自毁；2024年6月30日，天兵科技“天龙三号”火箭进行地面动力系统试车时，因箭体与试验台连接处结构失效导致火箭脱离发射台后坠毁。

这些公开发射失利印证可回收大运力液体火箭这条路确实坎坷。

频率、规模、成本——三个维度共同构成“运力”差距，正是垣信卫星“招标困局”背后原因。这也解释为何当前已成功商业化飞行的几款民营固体火箭，虽在特定市场取得成功，但要满足大规模星座组网低成本、大运力需求仍有差距。行业希望还是落在那些尚未完成首飞的可回收液体火箭身上。

面对市场现实需求，中国民营火箭公司走出两条截然不同路径。

第一条路可称为“先求生存”。这条路以中科宇航、东方空间、星河动力等公司为代表，共同特点是在研发下一代大运力液体火箭同时，先用技术相对成熟、研发周期更短的固体火箭响应市场“小、快、灵”发射需求。

星河动力战略与公共关系高级总监孟宪博曾向记者解释这种“固液并举”路线商业逻辑。在他看来，除了星网、千帆这类大型组网任务，中国还存在由数百家小型商业卫星公司构成的“长尾市场”。固体火箭成本相对较低，发射准备更灵活，对这个市场适应性很强。

市场反馈也印证这一点，中科宇航“力箭一号”固体火箭，截至2025年8月已完成8次飞行，在民商火箭发射服务市场“占有率稳居第一”；东方空间“引力一号”固体火箭，2024年1月首飞时创下全球最大固体运载火箭纪录。

先用固体火箭在市场上站稳脚跟，实现商业闭环，获得现金流和工程经验，再反哺技术更复杂、投入更大的液体火箭研发，是这条路径核心逻辑。

另一条路则是“直奔目标”的理想主义。这条路代表是天兵科技、蓝箭航天、深蓝航天等从创立之初就将主要资源投入大运力、可回收液体火箭研发的公司。

这条路当然艰难，需持续投入。以天兵科技为例，该公司已累计获得超40亿元资金支持，近期获得的超15亿元融资也主要用于“天龙三号”首飞和批量化生产——这是一款尚未实现商业发射的火箭。

支撑这一选择的是另一套商业逻辑。真成投资创始合伙人李剑威曾向记者表示，固体火箭技术与液体可回收技术无继承关系，国家队在这方面已很成熟，民营公司若要在运载火箭领域做出成绩，必须专注于能从根本上降低成本的可回收液体火箭。

换句话说，这条路径拥护者认为，与其在过渡性产品上花费资源，不如集中全部精力攻克能一劳永逸解决行业最大痛点——大规模组网运力成本——的终极产品。

“运力瓶颈”激起的涟漪已从火箭发射端传导至产业链最下游。

例如，卫星互联网终端和服务商网翎联合创始人兼CEO刘宇向记者表示，其公司产品路径是“先高轨，后低轨”。他解释，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目前国内真正可用于大众服务的低轨星座网络尚未建成，而高轨高通量卫星是当下“实际可用的能力”。也就是说，上游火箭运力迟滞直接决定下游终端厂商商业节奏和技术路线图。

刘宇同时表示，火箭和卫星解决“修路”问题，但只有通过终端和服务才能让路上跑满“车”，才能真正开拓市场，让投入巨大的空间资源实现商业变现。若火箭发射成本降不下来，终端和服务价格无法平民化，所谓万亿市场也无从谈起。从这个角度，运力问题最终关乎整个产业链商业闭环。

2025年8月15日，垣信卫星公布“一箭18星”运载火箭发射服务采购项目中标候选人：蓝箭航天、天兵科技和中科宇航。也就是说，市场选择最终落在三款尚未首飞但纸面参数足够“解渴”的液体火箭身上。

根据经济观察报记者对公开信息梳理，其中蓝箭航天“朱雀三号”是液氧甲烷火箭，其一级动力系统已在2025年6月完成九机并联地面点火试验，总推力达7542千牛；天兵科技“天龙三号”采用液氧煤油路线，其公布的近地轨道（LEO）运力高达17吨，在经历2024年地面试车失利后，也已完成归零后结构验证；中科宇航“力箭二号”，LEO运力为12吨，计划2025年9月首飞，并且已拿下为中国空间站运输货物任务。

上述三款火箭运载能力均远超垣信卫星包件二“800公里近地轨道不小于4.8吨”要求，这也解释为何之前合格供应商“凑不够数”——牌桌上能跟注玩家确实只有这几个。这三款被市场寄予厚望的火箭，都还没有一次成功入轨飞行记录。

在发射场端，为高密度发射而生的基础设施正在成型——位于海南的文昌商业航天发射场，一期工程一号、二号发射工位均已投入使用，并且为进一步扩大发射能力，该发射场二期项目也于2025年初开工，计划新建三号和四号两个液体火箭发射工位。在国家队发射场之外，民营企业自建发射工位努力也在同步进行——以天兵科技为例，其位于酒泉的国内首个民营液氧煤油火箭专用发射工位，已在2025年7月通过竣工验收。

在上游生产线，为火箭规模化制造提供零部件的供应商们也已为“量产”做好准备。铂力特董事长薛蕾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确认，其公司参与的多个项目已进入“批量生产阶段”。航宇科技董事长张华也向记者表示，航天动力系统已实现从“单台突破”到“批量制造”的跨越，其公司航天锻件业务收入因此同比增长近30%。

此外，资本市场通道也已打开，2024年商业航天首次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后，相关企业对接资本市场路径正变得通畅。根据公开信息，此次入围垣信卫星招标的蓝箭航天和中科宇航，均已进入IPO辅导备案阶段，上市将有利于其为后续规模化投入准备资金“弹药”。

发射场、供应链、资本市场，一张为大运力火箭“上天”而准备的网络已初步成型。现在，卫星公司们和整个行业都在等待——等待那几次关键的首飞，为那些蓄势待发的规模化星座组网计划按下启动键。